来源:《书城》杂志,2010年第4期,页码46至53;《中国经营报》;作者个人博客。
作者:C.J
原题:《不可有他法?——纪念顾准》
“那位向我推荐的朋友告诫我,观影后定会泪流满面。我起初并未当真。然而,出乎意料,泪水真的夺眶而出……”
—— 一位读者
三十五年前(本文成稿于2009年12月3日——编者注)十二月三日,夜幕低垂,风雪交加之际,顾准不幸与世长辞。今撰写此文,旨在深入探寻他的生平,缅怀他的事迹,并对他的贡献致以诚挚的感激之情。
一
1952年,年仅37岁的顾准遭受了职位的变动,被免去了上海市财政局局长一职。
此次撤职事件,缺乏相应的档案记录,仅存于当年2月29日新华社发布的电讯稿中寥寥数语。顾准长期以来表现出明显的个人英雄主义倾向,自视甚高,对组织纪律视若无睹……尽管屡次接受教育,但其行为依旧未见改善,故此决定对其予以撤职处分。
在那个人人身着黄布军装的年代,一位身着背带裤、佩戴玳瑁眼镜的青年,在给弟弟的书信往来中频繁使用“睥睨”一词。这样的他获得这样的评价,实属理所当然。
他不是出身望族,年仅十二岁,他便在上海的会计师事务所开始了学徒生涯,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。及至十五岁,他已撰写出中国会计领域最早期的教材之一。大家都承认,“在整个大华东地区,实在难以寻觅到如此才干出众的英才。”
此人不服用。
中财部曾有意将他调入,然而他执意留在上海,言辞中流露出对官场生涯的淡泊,“一旦入阁,不过是盆景,难以成长为参天大树”。
不仅拒绝参与,他还对上级所倡导的“民主评议”式的征税方式表示强烈反对,坚持认为征税应严格依照法律规定执行税率。他的态度不仅限于反对,更是通过连续发表文章,深入剖析并论证了正误之分。
撤职后,有人为他辩护。领导:“顾准不听话,不供饭。”。
在那天被免职的夜晚,他缄默不语,独自在办公室中静坐至晨曦微露。他的秘书也陪伴了他,一同守候了整整一个不眠之夜,尽管室内无暖气,她的双脚也因寒冷而疼痛不已。翌日破晓,他用力推开房门,毅然踏出了办公室。
一个人正值壮年,内心由狂热转为严寒,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呢?
李慎之,同命运者(哲学家、社会学家、国际问题研究领域的专家,曾担任周恩来总理的外交秘书,并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)我曾写道,“我感觉我的精神此刻已然支离破碎。以一个具体例子来说,我如今根本无法聆听那些我深爱的音乐,因为它们会激发我无法承受的混乱情绪。在我看来,贝多芬的激昂悲歌、莫扎特的纯净幻想,此刻与我已是格格不入。在一个人能够体验到喜悦或悲哀之前,他首先必须坚信自己是正直与诚实的,而我却无法做到”。
未明确撤职缘由,顾准面对撰写检讨书竟感到无所适从。他意图涉及民主评议的话题,却屡遭他人劝阻,告知“切莫涉及此事”。即便如此,连批判他的会议,他亦无权旁听。在市委简报中记载的顾准同志的检查工作,实由其后继者代为执笔。
若不听从教诲,抗拒遵循,终将面临失去融入社会的机会。
在那段时光里,他心中无事可牵绊,夜深人静,难以入眠。他躺在床上,聆听马路上车辆喧嚣的嘈杂声,那声音逐渐归于沉寂,而当零星的车辆启动声再次响起,伴随着人声,便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。
尽管缺乏李慎之式的自我质疑,他心中自然也充满了激愤与挫败,然而根据其日记所载,他的灵魂从未有过裂痕,他始终坚守着独立的品格。
他仅是提出对撤职一事进行复核,却遭拒绝,得到的回复简短至极,仅有“此事已解决”六个字。
顾准于1940年告别上海,投身新四军的行列。而这幅照片,摄于1942年3月5日,地点位于江苏阜宁县的东坎乡。
二
朱学勤(著名学者兼历史学家,上海大学历史系之资深教授)曾提问题:“在那个时代,知识分子群体普遍怀揣着强烈的道德热情和思想胆识,却鲜有人能如顾准一般深入探究,远行至如此境界,这是为何?”
顾准并非天生才智超群,他的思想体系是逐步构建而成的。你仿佛能目睹他逐个将脑海中的观念之桩逐一抽离的过程,这正是他值得尊敬之处——因为这表明,这样的成长路径,其实每个人皆可尝试。
刚卸任高位之际,他的思想仍保持着较为正统的立场,典型的体制内成长者。他自认为命运多舛,不过是“遭人陷害”,未曾深入反思。他回首过往,对自己身处高位时的傲慢感到可笑,戏称那时的自己为“小职员哲学”——只是略知皮毛地阅读了些报章杂志,行事却如才子般随意,一遇良机便勇往直前,一旦失策,便遭遇不幸。他反思,过去在思想上的细腻程度,实在有待提高。
这似乎也是许多赋闲者常有的思考,并无什么特别之处。
经过一个月的沉淀,他开始涉猎诸如初等几何、代数、微积分等书籍,投身于数学的世界。在这片与阶级斗争和政治波动无关的领域中,他仿佛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。他沉浸在纯粹的理性思考之中,直至1955年进入中央党校学习,此后的业余时光,无一例外地全数倾注于数学的探索之中。
他接受过西方经济学的系统训练,因此很快便能熟练掌握相关知识。对数理逻辑中的严谨思维深感痴迷,他常常沉迷其中,以至于夜深人静之时,不慎受凉,最终导致了急性肺炎的发作。
然而,他很快便超越了对三角尺与圆规的初阶迷恋,宣称——“逻辑固然是不可或缺的辅助工具,然而研究经济学的真谛,必然离不开对历史的深入探究。”
他投身于对西方史与中国史的深入研究,而英语则成为了他不可或缺的利器。凭借这一工具,他得以跨越当时束缚知识分子的思维藩篱。恰逢中央党校学术研究的鼎盛时期,尽管图书资源有限,他却能够直接阅读凯恩斯与斯密的原著,并亲自着手翻译《资本论》。
朱学勤说,那一代的知识分子,终未能触及顾准所达到的成就高峰,究其原因,乃是“知识的边界与逻辑的局限束缚了他们的前行步伐”。
知识求实,逻辑求是。
疑问一直存在。在那个狂风肆虐的时代,他竟能在狂澜中稳如磐石,仅用双手紧握这两颗石子,既不被卷走,亦未沾染一丝风尘。顾准曾言,那一年间的生活让他养成了“读史”的习性。此习性之益,莫过于此。"事事需自行判断。"
一旦养成习惯,它便会自发引领我们踏入未知的领域。
顾准战争年代合影
三
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无所作为,且不再怀揣改变世界的抱负时,功利心便会随之消散。他便会以“豁出一切”的态度投身于阅读,记录笔记,全力以赴,施展笨拙的功夫,以期拨开思想迷雾。
1956年春季,他开始质疑凯恩斯为资本主义所提出的治疗方案是否可能失去效力。
我曾在笔记中写下自己的看法,坚信并非如此。然而,(苏共)第20次代表大会的报告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观点。这似乎表明,我的立场与美国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不谋而合……
他突然对自己的念头感到惊愕,低声问道:“这真是糟糕吗?”
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逻辑上赞同计划经济体制的这套规则,这些规则被视为专断、缺乏连贯性,以及逻辑上的不完整性。他对斯大林的批判尖锐无比,指出其“用道德教条的形式美化、粉饰社会主义经济的理论”,并断言这个理论体系似乎不可避免地将走向崩溃。
数日之后,在中央党校举办的研讨会上,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,决心将这一想法公之于众,与他人共同探讨价值规律的作用。恰逢我国计划经济体制全面实施已满四年之际。
“这题不用讨论了吧。”学员道。
他只好收起来了。
上海市财政局局长顾准发言
他看到了那条显眼的红线。他在日记中自省道:“然而,我必须停止这种行为,否则终将引发麻烦。”也有颓唐之感,“享受家庭生活的平静,心满意足地拥有几处居所,积攒些许积蓄,只为购买一台收音机,等到老年,便在黄山结庐为舍,就此了此一生。”
张爱玲在翻阅曹雪芹修订《红楼梦》历时十年的手稿时,不禁发出感叹,称其为“天才的横剖面”。同样,我在阅读顾准那段两年的日记时,亦深感共鸣。
透过这横截面,我们得以窥见,人的心灵与智慧并非与生俱来,而是逐渐培育与强化的。
7月3日,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,再次毫不犹豫地踏上了“出问题”的道路。那篇文章的撰写过程,对他而言实乃前所未有地艰难……他一遍又一遍地修改稿件,愈发凸显了价值规律的重要性,直至其明确地与一切经济工作中“政治挂帅”的指导方针背道而驰。
他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马克思所提及的“地狱与科学共通之门户”,一旦这扇门被打开,便再不容许有任何畏缩与迟疑。
踏入房门之际,他已预览了未来的景象。那是在1964年,他着手进行翻译工作。在经济学领域,熊彼特的巨著《资本主义、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》堪称经典之作。,里面有一句话:“于缺乏民主法治保障的群落之中,道德约束与文明思维或感知方式的骤然丧失,……让我们不得不面对那些众所周知却又无人愿意直面、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……”
他精确地预言,“我国政治氛围的显著转变预计将在明年拉开序幕。”
“于屋檐下躲避狂风骤雨,务必安然度过。”他如此记录道。
顾准的读书卡片
四
“审视现实,而非沉溺于愤懑,便能更多地发现值得观察与记录的细节。”他在日记中如此记录。
于河南商城执行劳动改造期间,他身患腰疾,手持的是一把短小的锄头。无奈之下,他时常不得不屈膝跪于泥泞之中,仅凭双臂之力艰难地匍匐前行。膝盖磨破,双臂红肿,手掌更是血迹斑斑,伤痕累累,以致于连笔都难以握持。但他写道,“正是在这样的环境背景下,我们才有幸接触并学习我国农村经济这一课程。”
已不习惯在上海穿背带裤。他的新任务是清理粪便,迫于饥饿的压力,粪便的存量也在逐渐减少。他不得不站在他人身旁,耐心等待他人完成排泄。他的衣物上沾满了粪便,在这样的情况下,他甚至可以省去工具,直接用手将粪便捡拾起来。
在连续数日每日长达15至16小时的高强度劳作之后,他在日记中对自己进行了冷静的反思,总结道:“充沛的劳动力供应正在建设中,这无疑是一条有效的途径。此类队伍通常军事化程度高,其工作效率远胜于普通民工。所谓‘政治挂帅’,即是指运用政治手段来实现经济目标。”
1959年河南秋冬劳动队的三餐仅以红薯叶子为食,然而在他看来,这“已是天堂”。他的日记中,大量篇幅记录了他每日所能觅得的食粮,甚至不惜提及所偷之物。他内心深处难以掩饰那份卑微之感,感叹自己“变得下流了”。
在“哀鸿遍野”的饥荒肆虐之际,他已心力交瘁,再无心力去像1956年那般为自己的命运愤懑不平,甚至连感慨的力气都已丧失。他在日记中记录下所目睹的浮肿、死亡以及人食人的凄惨景象。
他剖析历史必然。在经历了干旱与灾害的考验后,我们决定向地球发起挑战。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,这似乎是一种不可避免的趋势……除了减少农村人口以转变生计经济之外,难道没有其他途径可行吗?
阅读至此,我原本以为他那令人寒心的冷静态度,源于斯宾诺沙式的历史观。“不赞誉,不诘责,亦不感遗憾,仅求洞悉与认知。”。
然而,翻阅数页之后,他回想起撰写此段文字时,心中涌起阵阵剧痛。
那话像针扎心。
或许就在这一刹那,我真正领悟了他的心声——他探索世界的初衷,并非是为了追求知识分子式的精神满足,亦非为了所谓的“为圣贤立言”,更非为了向他人证实自己的正确。他所进行的每一项研究,每一次的幻灭与重建,都是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,那些真实鲜活的生命。
还有我们后代。
他自是心生怒火,然他未曾试图回避,亦无意装作一位无动于衷的看客。他仅是将这份愤怒作为起点,踏上了前行的路途。
面对哀鸿遍野的惨状,他内心深感羞愧,但坚定的信念让他说道:“我必须保全自己,至少要记录下这时代的历史,为后世留下宝贵的经验教训。”
大声说话,应有机会。,他写道。
1960年伊始,他肩负着行囊,以扁担为伴,踏上了归途,“自此,我踏上了步入城市生活的征程。回望1959年的秋冬之际,厉行上调的政策使得城市供应相对顺畅,然而在这片农村,情况却截然不同。”
他再次挥笔,字里行间流露着无法抑制的剧烈心痛:“我忍不住心头一阵阵剧痛!!!”。
1961年10月,顾准在八达岭。
五
自1966年9月起,直至1968年8月监管措施启动,我(一)逐一重读书架上那些曾经翻阅过的历史典籍,并对乾隆帝的“御批”《通鉴》进行了研读;(二)对马克思全集的二十余卷进行了系统学习,《资本论》的三卷以及马恩的其他著作,以及所有手头上的与马恩相关的其他作家作品,均一一研读;在此过程中,我摘录了数千张卡片;(三)对资产阶级经济学进行了系统学习;(四)为了深入理解他们的观点,我补充了数学知识,花费了四五个月的时间,复习了代数,学习了微积分,并初步涉猎了线性代数;(五)凭借过去的经验,我深知翻译是精读的绝佳途径。于是,在阅读了大量资产阶级经济学著作后,我开始翻译乔安·罗宾逊的《经济论文集》第二卷以及约翰·密尔的《政治经济学原理——及其在社会哲学上的应用》。前者已全文翻译完成,后者已完成第一卷的四分之三。总计,这两部作品的译稿约四十万字。1968年8月,随着监管的开始,我暂停了笔耕。
所以,面对红卫兵要求其交代罪行的指令,他于大字报上仅以“读史”二字草草了事。贴在墙上。
红卫兵质问他,他答。“时下无所事事,仅是翻阅了些许史籍,亦只能以此简略作答。”
事后他对张纯音(顾准,曾于中科院经济研究所共事的同事与挚友)说:“此乃一段非凡的历史篇章,置身事外,仿佛置身于历史长河之中,凝望中国未来的航向。”
他并非有意追求玉石俱焚的结局,昔日在劳动队的日子里,他在日记中亦曾提及,为了减轻折磨,“卑躬屈膝,笑脸相迎已至极点,那份困顿与厌恶之感,痛彻心扉”。
然而,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底线。在“文革”初期,他置身于河南明城之地。调任人员要求他撰写材料,旨在揭露某人往昔与国民党的关联。顾准回应称,此事他一无所知。对方立刻对他施以耳光。他坦然将脸颊迎向对方。在对方连续挥出十多记耳光后,终究力不从心,罢手作罢。
吴敬琏同行下放(著名经济学家)“我仍鲜明地记得,在那次毫无缘由便对他进行‘偷奸耍滑’指责的‘地头批判会’上,他直面如雨点般密集的指责,昂首挺胸,高声呼喊‘我就是不服’,那副神情至今历历在目。”
“我就是那个反对三面红旗的人,难道还有别人比我更反对吗?”
他不接受道德污名。
自幼便显得异常固执,面对老师在其作文旁批注的“猫粪狗粪,臭气熏天”,他当众将其撕毁,言道:“既然如此臭气熏天,何须保留?”
楼肇明(我国著名散文理论专家,曾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室主任)我曾与顾准对弈过棋局,对他的个性颇感不以为然,“尤其是在复盘之际,他常常指手画脚,评头论足,对我的失误、失算尤为犀利,尽管我赢得比赛,他却毫不留情地对我进行指责与教导。他明明是输棋的一方,却表现得如同一位胜利者。”
后来,他得知顾藏有一本中英文对照的《圣经》。某日,他在阅读时,恰被军宣队的一位参谋撞见,随即遭到了严厉的斥责。“马克思曾言,宗教如同民众的鸦片,你为何还会阅读此类著作?”
数日后,顾准携带着《共产主义运动中的“左派”幼稚病》一书,向那位参谋咨询:“列宁曾言,修正主义者‘为了一碗红豆汤而舍弃了长子继承权’,这究竟作何解释?”
参谋无言,顾准言。此故事源自《圣经》之记载。若非熟读《圣经》,恐难以透彻理解列宁之思想。军宣队员们自此有意避开顾准,即便偶遇他潜心阅读,亦选择绕道而行,以避免尴尬局面。
楼感叹自那时刻起,他深刻领悟了顾准的至理名言:“归根结底,于局外人眼中,看似受制于人者非他本人,实为那些自诩监管者的人。坚持不屈,不甘失败,甚至能在逆境中反败为胜,将受欺凌与侮辱的处境逆转。”
六
中国的知识分子,历经磨难,步入八十年代,人们开始进行深刻的反思,回归到巴金式的朴素真理:“若无神,便无兽,我们皆为人。”
在文革尚未落幕之际,顾准不仅坚持着作为个体的尊严,更对宗教进行了深入的剖析。作为一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,他凭借着坚韧的力量逆流而上,追溯至马克思所推崇的黑格尔哲学的根基。他洞察到,那杯底所刻的“神”字——历史唯物主义所依赖的一个先决条件——即存在一个不可改变的规律。然而,这种“图式”并未完全摆脱宗教的影響,它并非仅仅在于揭示自然界和社会历史的秘密,不断深化我们的认知,而是要求构建一个世界图式,并由此确立目的论以及必然与自由等一整套伦理观念。
他对之评价道:“所谓绝对真理,不过源自神界,抑或是神界的化身。”
这种对智力的不懈追求,非得摆脱世俗权力的束缚,人类智慧才能孕育而出。
他引用普罗米修斯之语:“直言不讳,我对众神怀有深深的厌恶——这正是哲学的本质所在,其核心理念直指那些未能将人的自我意识尊为至高无上的神祇,无论是天界的还是地面的。”
这正是他的信念所在——人的自觉性,被视为至高无上的神明。
凭借这种透彻洞察事理的逻辑思维,谎言无从遁形,屈服亦无从谈起。
《顾准日记》出版于顾准逝世后。
七
汪璧,其本名方采秀,与丈夫结为连理之际,正值两人投身于地下革命事业。彼时,他年仅十九,而她则二十有二。两人携手流亡,共同追求理想。而他撰写文章时所用的笔名“怀璧”,满含深情,意味深长。
他是她唯一倾诉者。
遭撤职之后,我向她倾诉内心的孤寂,她回应道:“投身于阅读之中,便能驱散寂寞。”她的话,不无道理。
每逢周六,她总会精心挑选一本小说,为他朗读,而他尤其钟爱《安徒生童话》。
她出差,他日记里记“闷闷不乐”。
自他被定成右派并流放到商城,生活已变得愈发艰难。
“接到秀信,言辞间流露出机械的格式,自踏入商城以来,首次于深夜时分悄然呜咽。”这话让人心碎。
她将顾自己的40元生活费资助于购买书籍,而她所领的工资则悉数用于养育五个孩子以及照顾一位老人。
他记录下那唯一忘却烦恼的时刻,那是在雨雪交加的凌晨四点半,他正站在外厨房帮忙添柴烧火。火势旺盛,带给他一种幸福感,一时间,脑海中原本想要记录的思绪都被这愉悦所淹没,仿佛陷入了沉醉的境界。
1966年,他遭秘密羁押,自述道。:“我在狱中的态度愈发坚定,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,我仍旧不曾悔改。”他成为全国唯一一位两次被认定为右派的人。
他的母亲已年过八旬,在屋内反复念叨着:“为何我还不离世?为何我还不离世?”
他自拘禁之所归来,遂将母亲安置于山西妹妹的家中。在他即将离去之际,他的母亲那双眼睛紧紧地锁住他,凝视了良久。
那是母子诀别。
在那场大雪纷飞的小年夜,妻子提出了离婚,他毫不犹豫地给予了同意。自那以后,他不幸患上了心脏病。
汪璧
方采秀在致家人的信中曾言,若能摆脱束缚,她将即刻重拾婚姻的纽带。对此,顾准怀抱着近乎迷信的期盼,在周口店里,他深感痛苦与无奈。刀盒被马蹄踏碎,镜破谶言。。
他依旧坚持每周向妻子寄去一封信,而她每封信都认真阅读,却不再予以回应。他们经过深思熟虑,为了孩子的安全,宁愿让他们误以为父亲有所过错。
此后仅见面一次。
他怀着探望家人的心愿回到家中,却目睹了她口中牙齿尽失,面部凹陷,面色苍白,身体极度虚弱。“你为何还要继续伤害他人?”她痛苦地质问。
他心软走了。
冬日严寒,他寄来一信,言及归家取衣。抵达门前,却发现衣物已然摆放在门外,门紧闭,任他敲门良久,亦无回应。临行前,他特意将一张存折与粮票从门缝中塞入。
重返工作岗位,他手中接过一张由四个孩子共同签署的解除父子关系的文件,随之而来的是户口与粮食关系的移交。
他在日记里写:自那以后,连每月寄来的粮票上的字迹亦难觅踪影。我时常怀念他们。
1969年,他敏锐地察觉到妻子可能遭遇了不幸,于是向组织立下重誓,无论她是否已逝、疯癫或病重,这一切都不会影响到她的改造或下放。组织向他透露了真相,却只字未提“她的死期、死状、遗言,一概不知”。
汪壁因五年前涉嫌协助“反革命分子销毁资料”而选择结束生命。她曾将他的全部手稿浸入水中,使之软化后揉烂,然后投入马桶冲走。资料堆积如山,以至于整个楼层的下水道都出现了堵塞。类似的情况,在解放前的革命岁月里,她也曾为他效力。
他唯一的慰藉,或许永远无人知晓——汪璧竟是以消毒用的来苏水结束了自己的一生,其惨状令人不忍目睹。
她的遗书中仅留下了一句话:“协助反革命分子销毁文件,罪孽深重,死有余辜。”
她未对孩子留遗言。儿子道,母亲离婚乃是为了我们孩子的福祉,她内心承受着极大的痛苦。在正式提出离婚之前,她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。
唯有顾准深知:“她已是力不从心,实在支撑不下去了……”
他写得知噩耗,我急忙去打来饭菜,然而仅仅尝了几口,悲痛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,我无力地伏在饭盆上,放声痛哭。然后他写“尽管如此,我仍强忍住内心的波动,尽力将餐食一勺勺吃完,因为生存的意志在我心中熊熊燃烧……”
在那日后的日记篇章中,他的文字不再如同往昔那般激情澎湃,个人化的评述和描绘几近难觅。仅记三次梦醒时分“痛哭失声”的经历,均与对妻子的缅怀相关,“我所拥有的一切欢乐,皆是她所赋予”。
据骆耕漠著名经济学家,前国家计委副主任回忆:在那个时期,尽管顾准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,他还是购置了一盏配有两个绿色玻璃灯罩的双头台灯。面对江明的疑问,他选择了缄默,并未解释原因。直至后来我们方才明白,他此举是为了缅怀已故多年的汪璧,仿佛她依然坐在他的面前。
他后来阅读了《茵梦湖》,书中讲述了一位男子因失去心爱的女子而孤独一生,读至动情之处,他不禁泪如泉涌。归还书籍时,他反复念叨:“哀而不怨,哀而不怨。”
吴敬琏说,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仍向我倾诉,那句话轻柔却深刻:“他此生,只倾心于一人。”
在我对他深入了解之后,我深刻体会到了胡适所言:“爱情的代价是痛苦,面对爱情的唯一途径是学会承受痛苦”——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对国家的热爱与学术的追求。
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签署了认罪书,泪水不禁夺眶而出。尽管这对他而言是一份奇耻大辱,但他或许也相信,这样的举动能多少改善孩子们的命运。
1974年,他的孩子毅然拒绝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探望他,“在深切的职业激情与对顾准的强烈厌恶之间,父子间的常规情感已不复存在”。
12月3日凌晨,大雪中,他离世。“我已宽恕了你们,亦愿你们能对我予以谅解”——这便成了他留给孩子们的最后一句话。
我的妻子汪璧、顾准的母亲顾庆莲,以及顾准本人;前排自左而右则是:次子高梁、幼子顾重子、次女顾秀林。
八
顾准的孤独并非源于境遇的挫败——在落寞之中,尚存幻想或憧憬的可能。他的孤独,源于在洞察了绝境的真相后,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心甘情愿地驻足于这片绝境之中。
他往昔堪称理想主义的化身,然而,当他洞悉理想主义演变为专制主义的症结所在,宛如在心智深处经历了一场自我否定,仿佛亲手终结了心中的那份理想。
那是场血肉横飞的激战,个体对曾深信不疑的理念失去了敬畏,需直面深重的思想动荡。当从“诗意的理想主义”转变为“冷静的分析”之际,痛苦不已。他自比托尔斯泰笔下的列文,感叹自己“因无信仰而迷失,无所依托”。
但是他克服了。
这场胜利并非源于单纯的仇恨与绝望,而是建立在认知、推理与批判的基础之上。它意味着一种深刻的批判,这种批判指向我们曾经真挚信仰、倾注了全部生活的信念。
同时,批判并非等同于“偏执,贬低,抹除”,实则是对所有价值进行重新评估,“既能够承继并吸纳其中一切优良元素,亦能有力地反驳并摒弃一切错误观念”。
他正如朱学勤所言,“幽暗如石,孤灯似豆,于思想的深邃之路上孤勇前行”。
他屡次指出,我国人民之所以缺乏钻研精神,往往止步于表面,导致“我国拥有诸多天才,却缺乏科学领域里系统性、持续不断的前进——那种不原地踏步、不倒退的进步。我国人民擅长综合,但这种综合往往基于片面与不足。”
1974年,顾准及其弟陈敏之(右侧站立者),共同置身于北京中科院经济研究所的院内。
无书可著,仅与弟相伴。(陈敏之,一位享誉国内外的知名经济学家,曾担任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所长之职)在与他人的通信往来中,以“热恋般的热忱”挥毫泼墨,记录下厚重的篇章。他以“执着探求的质朴直率”为笔,挥洒《希腊城邦制度》与《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》,正如吴敬琏所言,其研究无不聚焦于“娜拉出走后何去何从”——在无产阶级革命成功后,政治与经济将走向何方?
当时,文革的硝烟尚未散尽,他已步入暮年,身患重病,病入膏肓。他自己心中清楚,世间鲜有人愿意倾听一位老人的低声细语,然而他仍执笔书写:学术自由与思想自由构成民主的基石,它们并非民主存在的先决条件。究其根本,民主仅是一种手段,其根本的出发点在于追求进步。因为,只有认识到权威主义会阻碍进步,才能明白权威主义与科学精神格格不入,而民主便成为了不可或缺的途径。唯有科学精神,方能确保人类不断向前发展,亦唯有科学精神,才能撕破权威主义及其所依托的、看似恩赐的民主面纱。
凭借直觉固然可以发出批评之声,然而,顾准式的批判,却如同以强劲之力,将那披着理想外衣的绝对真理自根基处撬开,这无疑是最能摧毁其合法性的锐利武器。
这正是顾准所蕴含的力量——那是一种深究事理、逻辑严密的强大力量。
贝多芬四重奏中不断回响的“难道真的只能这样吗?难道真的只能这样吗?”
顾准所著《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》一书的部分手稿,原本系其与胞弟陈敏之之间的通信往来。
九
他曾在三里河的中科院大楼里任职,这才恍然得知,原来他的办公地点与我居住之地相去不远。然而,时至今日,那座大楼的守门人对于顾准其人及其曾居之所,早已一无所知。
他的骨灰中有一半被撒在了我家附近的河流之中。那是因为在他暮年之际,他时常沿着这条河畔漫步。那时的他,依旧穿着背带裤,头上戴着一顶取自旧帽的白布衬里。关于这其中的缘由,无人知晓,更无人询问。我揣测,或许他是为了纪念逝去的妻子。
在这河畔,他的思绪暂得安宁,当夜幕低垂,独自一人踏着归途,那份落寞与哀愁恐怕难以言表。
屡次站起身来,从电脑前望向窗外那弯河流,我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顾准——若他身处一个相对安宁的时代,拥有一张书桌,他将能成就何种辉煌?
知晓他的存在,人们便深知自身无权傲慢自大,亦无权沉溺于虚无主义。他早已言明,历史不容许人们抱怨。
但知其存在,如王元化。学者、思想家、文艺理论家言之,你便难以再寻得平静,“一旦作者将诸多问题抛出,你便无法轻易抽身。这些问题驱使你深思,驱使你反思,并对你那因习惯惰性而深植脑海中的固有观念进行审视与考验”。
我最深切的感悟,便源于他对人类永恒进步的坚定信念。临终之际,他留给吴敬琏的教诲是“守时待机”——“终将迎来变革之日,届时务必有所准备,以应时而变”。
改革开放后,“顾准彻底重塑了我的整个人生轨迹。”
十年后,顾先生离世,他的子女们终于得以拜读他生前的日记与通信整理成册的文稿。
“我们的一生中,仅有一位父亲,我们对他又付出了多少关爱与陪伴呢?”顾准长女所述,“为何我们普遍怀有炽热的爱国情怀,愿意投身于超越个人与家庭的大事业,却长期将此视为不同的路径?……症结在于,为何我们所采纳和遵守的准则,无法容纳新思想,哪怕是可能更加科学的见解?究竟是我们需要审视、更新的哪些部分,才能防止未来对家人乃至社会造成愚蠢的失误?”
我们身为顾准的传承者,唯有直面这些问题,方不负顾准之精神,方能断言数十载间,时代确已向前迈进,不过是两岸猿猴空自哀鸣罢了。
顾准坚决抵制将任何人奉为神明,其思想虽有不足之处,然未来之世在评价个体时,绝非仅以成败得失为单一标准。
遇罗克说过,所谓永恒,便在于其在子孙后代的灵魂深处唤起深刻的共鸣。
顾准简介
顾准(1915年7月1日—1974年12月3日),上海籍,字哲云。我国当代杰出的学者、思想家、经济学家、会计学家及历史学家。被誉为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首倡者。著有《顾准文集》、《顾准日记》以及《顾准自述》等著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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