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铁匠铺子嵌在青石镇尾巴上,门脸儿不大,炉火却烧得旺。记得有个名叫陈二狗的游侠就曾经说过,只要待在我这儿,就连寒冬腊月都奈何他不得。
炉膛炭火红得刺眼,烘得我手上陈年冻疮是又麻又痒,像被无数细小的蚂蚁啃噬着。我搓搓手,把一块烧透的铁坯夹出来,锤子抡圆了刚准备砸下去,毡门帘被人掀开了。
一股裹着雪沫子的寒气猛地灌进来,吹得炉火直哆嗦。
门口站着个人,高,瘦,像根旗杆被风吹歪了,看不尽面容。只沉默地解下腰间配刀,隔着锻铁炉,递给我。
“劳驾,修修。”言语热情,却总让人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。
这刀,分量压手,刀柄布条上的油腻、汗渍黏糊糊地沾在掌心。刚出鞘,便已是煞气四溢。可定睛细观,这才发现,刀刃豁了口,卷了边,就连靠近脊线的地方,也蒙着层暗红锈迹,像谁把鲜血泼在了上面,经年月累光阴,成了刀的一部分。
“豁口能磨,卷刃能煅。”我用指肚刮过那些顽固的锈斑,“这血锈……得费些功夫。”
来人没接茬,只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,放在沾满煤灰的铁砧上,发出轻微磕碰声,“多久?”
展开剩余76%“三天。”
他点头,很快消失在漫天风雪中。
磨石蘸了水,在豁口处一遍遍磋磨,发出沙沙声响。最难缠的是那层血锈,我用浸透桐油的软布,沾上极细的浮石粉,一点点蹭,一点一点磨。刀身渐渐显露出青灰色,像潭底沉了千年的寒铁,那层暗红顽固地退却,如同伤口愈合后不肯消失的疤痕。
寒光渐起,映着炉火,带着股不近人情的冷冽。
第三日傍晚,雪还在下。随着门帘“哗啦”一声,那人带着寒气准时出现。他手指缓缓抚过冰冷刀身,从刀尖到刀镡,那动作轻柔得不像在碰刀,倒像是摩挲着失而复得的骨肉。指腹最终停留在被我磨得锃亮、却依旧隐隐透出暗红底色的地方,停了好久。
他猛地抬头,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,此刻却像刀尖淬了火,死死钉在我脸上:“修好了?”
“好了。”
话音未落,铺外风雪里猛地窜出四道黑影,手里家伙比风雪冷,瞬间就把铺面堵死了。当先是个矮胖子,脸上堆笑,眼神却冷,“赵七,躲在这穷乡僻壤,以为哥几个就寻不着你了?”
原来他叫赵七,不知与二狗是否相识。他握刀的手指猛地收紧,没看那四个堵门的,反而侧过头,哑声对我道:“老哥,借个光,别让血脏了你的炉子。”话音未落,整个人已撞破了风雪,冲向了铺外。
雪下得更急了。赵七的身影在四人围攻间穿梭,如电。那柄刚修好的刀,此刻活了。不再像炉火映照下那般沉静,而是冷冽、短促、狠辣,似要无声撕裂雪幕。对手的刀剑碰上去,发出的不是金铁交鸣的脆响,倒像是薄冰被重物骤然踏碎的破裂声——咔嚓!
雪地被翻搅起来,混着点点刺目猩红,又迅速被新落下的雪片覆盖。我看不清具体招式,只听到几声短促闷哼,还有重物砸进积雪里的“噗噗”声。快,太快了。那柄刀在他手里,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,成了他手臂冰冷的延伸。
不过几个呼吸,雪地上,歪斜地躺着四具躯体,鲜血正从他们身下缓慢洇开,在素白上勾勒着图样,狰狞。赵七肩头棉袄裂开道口子,棉絮翻了出来,沾着血。他低头看了看伤口,又看看手中滴血不沾、寒光凛冽的刀,随即向铺子走来。没进门,只倚在门框。他抬手,再次重重地擦过刀身上那片隐隐透红的区域——那曾是最顽固的血锈所在。如今褪了,刀身重焕寒光,可那底下渗出的暗红,像旧伤,又像脉络。
“刀修好了,人还没修好。”他盯着那点暗红,声音比风雪疲惫,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。言罢,他不再看我,将刀缓缓插回鞘中,转身,重新走进了漫天风雪中。
我倚着门框,摸出腰间的旱烟杆,铜烟锅在炉口炭火上燎了燎,点上。辛辣烟雾吸进身体里,才觉得冻僵的身子有了点活气。铁砧旁那几块沾了煤灰的碎银子,是赵七留下的工钱。我伸手捻起一块,冰凉的触感透过指腹传来——修刀的钱,买命的人。这银子,还带着风雪的气息,也带着铁砧的温热。
门外雪地上,那几滩洇开的血,正被不断落下的新雪覆盖、掩埋。用不了多久,就会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干净。只有那柄刀,那柄饮过血、磨过锈、又再次饮血的刀,此刻正被它的主人带向更深的江湖风雪里。
刀口崩了,我能磨;刃卷了,我能煅;血锈蚀了,我能一点一点蹭掉。可人呢?人心里的锈,骨子里的伤,日积月累终将渗进命里……谁又能打磨得掉?好似那炉火再旺,也照不进人心。
风雪依旧呜咽着穿过镇子。江湖的刀,磨利了锋芒,依旧斩不断宿命的丝线;炉火再烈,也锻不出一个崭新的魂魄。原来刀锋寒光,映出的不过是人心中难以磨灭的旧伤。
刀比人活得久。它沉默地穿过一个又一个持刀者,只留下寒光里的暗红,那是所有故事最终的结果,也是崭新的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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